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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论西方文化,姑以中国所遭受者言。英国人来中国贩卖鸦片,林则徐加以拒绝,引起战祸。当时英国国会亦有反对,而战氛终起。至今英国人不肯称为鸦片战争,则其内心亦知歉疚。中国割香港赔巨款求和,又开五口通商,英国人占尽便宜,但仍不满足。贪欲无餍,又求关税权。货物低税进口,即可通行全国。治外法权与不平等条约之订立,使中国蒙受莫大灾祸。英国人则仍不以此为满足。继之有英法联军与八国联军之举,非陷中国于灭亡,则其进终不已。
中国人亦非全无知。谋求整顿国防,乃派留学生赴英学习海军。福建青年严复在其选。彼乃认西方富强不仅经商讲武两事,其学术思想有关治平大道者,亦当研求。归国后,乃尽瘁译事,有穆勒《名学》,斯宾塞《群学肄言》,赫胥黎《天演论》,亚当斯密司《原富》,以及法国人孟德斯鸠之《法意》诸书之传译。继之有胡适之诸人之新文化运动。此见中国人用心之广大开通。
西方人为学主分门别类,而严氏之译则通以求之。胡氏慕西化惟主民主与科学,对其宗教与哲学则摈弃不论。此皆中国人意见,无当西方文化之大体。
西方文化亦非有利而无病,有得而无失。当时遭受其害者,又何止一中国。知进而不知退,知争而不知让,乃启阋墙之争,欧洲内部遂有第一次大战之兴起。幸得平息,而西方人曾无觉悟,和会中对德国之虐待,可谓无微不至。乃有第二次大战之继起,大英帝国之命运乃终告停止。而似仍无体会,仍无领悟。最近复有英阿福克兰群岛之战。西方文化之病态,即可专据英国一百四十年来之往事为例而见。
中国人言家、国、天下。西方人有身无家,有国无天下。古希腊人即依商为生,迄于现代,海上自由,仍为一大口号。科学发达,交通便利,今日人群相处可谓已达天下一家之境地。不论人与人,单论国与国,苟无一种友谊存在,则国际相争,何有宁日。英阿之争,美国竭力调解,又继以国际协商联合会议,凡为英国之友,无不望英国不采武力之一途。而兵祸终难免,国际友谊复何在。
国与国不能有友谊,其病乃从人与人不能有友谊来。科学发展,益增人与人间之争夺。现代祸乱,胥由此起。中国人言忠恕之道,不论为人谋之忠,己所不欲,弗施于人之恕,实为西方所无。继自今,中国文化已可供当前世界以大用。
西方文化主要在对物,可谓是科学文化。中国文化则主要在对人对心,可称之为艺术文化。中国人重礼乐,即是中国人之一种艺术。中国人重道义,其实亦即是中国人之一种艺术。当前英阿之争,我姑称之曰不艺术。以前两次大战,亦可称之为不艺术。果使人与人相处相接,能有一种艺术,则战争宜可避免,纵或不得免,其祸害亦可减至最低度。
西方艺术仅供娱乐。果使人生有意义,有价值,有前途,有远景,则其本身即是一乐,何待另求娱乐。抑且西方人为富贵权利名誉地位而有争,即其艺术亦不免。绘画必求当众展览,音乐必求集会演唱。更如运动会,必求争取冠亚军,更不得谓是一艺术。天地大自然中演化出人生,可谓亦天地大自然一艺术,但不得谓乃天地大自然一科学。艺术有乐趣,科学无之。人生本体即是一乐,于人生中别寻快乐,即非真艺术。真艺术乃始得真快乐。周濂溪教二程寻孔颜乐处,此乃中国艺术人生之最高境界。濂溪并未教二程寻孔颜道义。明道教人则曰"吃紧为人",不曰:"吃紧为道义"。此即人生艺术尤高出于道义之上。故乐天知命即道义,即艺术。孔子教人曰:"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"中国人论道皆必据德依仁。德与仁乃人性,即人生艺术所本。未有违于人性而得成为艺术者。亦可谓西方科学宗教哲学亦皆从人性中来,亦皆人生一艺术,惟未得其全,仅得其偏,未见其和,仅见其别。《庄子·天下篇》又曰:"道术将为天下裂。"孔门之游于艺,得人性一大自由,亦即人生一大快乐,乃为人生一大道义。今姑以现代化名辞言,则曰人生艺术。亦岂有艺术而违于心性,又无当于道义者。求快乐而要不得,即此之由。而中国文化大传统亦即在是。孔颜乐处亦在是。欲罢不能,死而后已,而岂吾与点也一意之所能尽。
故西方艺术其用意仍在外,仍有求取,仍有争,乃成为一专门职业。中国人之礼乐,礼即兼宾主人我,融人生为一体,而乐亦自在其中。礼乐即艺术,即道义,亦即是人生。非于人生道义外,有争有求,而成为一艺术。而艺术则更超道义而上之。故中国艺术不仅在心情娱乐上,更要则在德性修养上。艺术价值之判定,不在其向外之所获得,而更要在其内心修养之深厚。要之,艺术属于全人生,而为各个人品第高低之准则所在。即言战争,礼乐艺术亦寓其内。试读《左传》两百四十年大小诸战争,当时之礼乐,亦无不随以流露。孔子曰:"君子无所争,必也射乎。"射御为当时战争所必需,而亦为当时人生艺术精神之一种表演。无礼无乐,不论胜负,人竞鄙耻。
此下全部中国历史,死生关头,成败要点,仍亦有礼乐,即人生艺术之存在。如沛公之鸿门赴宴,项王之垓下受困,亦莫不流露一种超成败超死生之礼乐精神。即如诸葛亮与司马懿之五丈原对阵,其馈赠问候,亦莫不有一种礼乐精神。而犹如文天祥被囚,从容就死,其忠君爱国之道义精神,固已表现无遗。而更撰正气歌,此即其超道义之一种艺术精神之流露。其感动人心,则更有远超于其从容就死之上者。西方人则从不见有此一项艺术修养。即如拿破仑两次军败投降,幽囚海岛上,除图再起外,更无其他表现,而永为法国人所崇拜,即其例矣。故余称中国人生为艺术人生,乃本之中国历史文化传统,固非特创一新名词,以求惊世而骇俗。
今再进而言之,科学艺术皆本之自然,皆从邃古原始人生来。惟科学偏向外,艺术偏向内。科学偏重物,艺术偏重心。科学仅为人生一工具,而艺术则为人生之本体。西方艺术亦科学化,而中国则科学亦艺术化。换言之,西方人视天地大自然亦如一物,求以科学来加以征服。中国人视天地大自然则如一大生命,一流动欢畅快活之大全体,科学亦当为艺术之用,乃庶尽其功能。果使艺术亦待科学而完成,则非艺术之真矣。
人以核武器来,我亦以核武器往。纵谓此非无道,此非不义,但以杀人手段相对付,终非种最高艺术。即以近一百年论,西方一切战争皆以增添问题,并不能解决问题。则战争决非一种人生艺术,而核子战争之违反人性,更不待论。违反人性,即无当于道义。然而何以得废止此核武器之使用,则须有一种人生最高艺术。西方人分门别类,务求专,不求通,务求别,不求和,则无以语之。中国文化之所长则正在此通与和。
中国人自古以农立国,常与天地大自然之生命体相接触,而人类生命亦寄存在此大生命中。故此一人生艺术最高境界,惟中国人可以不言而喻。心知其意,乃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,而心与之一,此所谓乐天知命,安天顺命,是即中国人之一种艺术精神。
今日世界已到一无可再前之困境,以艺术济之,此正其时。果使世人皆知礼乐,贫而乐,富而好礼,则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皆可转向,而帝国主义亦随以消失。国防武装,成为次要,亦可不必要,而核武器乃可不禁而自绝。其转变枢纽,则全在人心上,非科学技巧所能为力。然则又谁为之开先作领导,恐非中国人则无足以当此大任。
一则惟中国乃积有五千年来之艺术文化传统,二则惟中国乃今世界广土众民之惟一大国。果使中国自对日抗战胜利后,即能和平统一。美苏对立,中国尽可以中立姿态,以忠恕之道,与美苏交而潜消其相互之敌意。美苏以种种计量,又谁肯先与中国树敌以自增一重负。今日中国则一师美,一师苏,先自分裂,互为敌对,是亦不艺术之甚矣。
求退不求进,求让不求争,乃中国人生艺术最先一步伐。天佑中国,天佑人类,退让未必即祸害。而即此仰望天命之一心,亦为中国人之最高一艺术境界,亦最高一艺术心情。幸吾国人其善体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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