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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)
读陶诗与谢诗,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。陶渊明是中国酒与菊文化的代表,他的诗中句句不离饮酒,可以说是人所共知的事实。然而谢灵运的山水诗中却几乎没有关于饮酒的描写。为何陶对饮酒如此热衷,而谢却只字不提呢?这是有着潜在的原因的。
说到陶渊明与酒,便不能不提到陶渊明的曾祖陶侃。陶侃是一位有趣的人物。《晋书》本传说他“性聪敏,勤于吏职”“终日敛膝危坐,阃外多事,千绪万端,罔有遗漏。远近书疏,莫不手答,笔翰如流,未尝雍滞,引接疏远,门无停客”。用我们现在的话说,可以算做“工作狂”那种类型。不仅对军国要务,就是日常琐细的小事,陶侃也要事事经心。当时造船,他命人把剩下来的木屑和竹头都留着。属下们不明白他什么意思。等到下雪的时候,才晓得他要用木屑来铺地防滑。后来桓温伐蜀的时候,又用竹头做船钉。《晋书》评论说陶侃“综理微密,皆此类也”。实在是“闲不住”的典范了。当然最著名的无过于“搬砖”一事。封柴桑侯之后,陶侃在家无所事事,便找来一百块砖,早晨搬到院外,晚上再搬回来。别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,他说:“吾方致力中原,过尔优逸,恐不堪事。”用这样的方式来防止自己在优越的生活中沉沦下去,真是有些不可理喻。但陶侃正是这样一个精力极度旺盛的人。无怪他后嗣众多,光儿子便有十七个。可惜过多的子女反而将父亲的优秀传统分散掉了。陶渊明的祖父陶茂尚且有名,官至武昌太守,已经不及其父。陶渊明的父亲更是连名字都不载于史册。陶渊明虽然在当今名气胜过陶侃,但是以诗赋人格,而不是以功名。他的仕途实又逊于他的父亲。至于陶渊明的五个儿子,从陶的《责子》中也可以略知,五子都没有成器。陶家在仕途上可谓一代不如一代。
陶渊明和其曾祖陶侃的性情迥异。陶侃精力旺盛、积极用世的优秀传统到陶渊明这里基本上已经所剩无几。不同的气质便形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人格。由陶侃的精力极度充沛,至陶渊明则走向消极、避世的一端。精力充沛者喜欢管别人的闲事,自然对自己也不会放纵。《晋书》言陶侃对游戏娱乐深恶痛绝。他说:“摴蒱者,牧猪奴戏耳。老庄浮华,非先王之法言,不可行也。”属下若有聊天娱乐,不认真工作者,陶侃就命他把酒器蒱博等娱乐之物取来,都扔到江里。如果是吏将,还要受鞭扑之刑。陶侃对饮酒也十分节制。《世说新语》载陶侃饮酒必自制其量。旁人问其故,陶侃解释说是年轻时酒后犯过过失,母亲命他约束自己,故而不敢多饮。当然陶侃的话不一定全信。为官之人不愿饮酒,往往要找个托词出来。然而可以看出陶侃在饮酒上的自我约束能力。与之相反,消极、颓废者则往往放任纵情。陶渊明对于饮酒的狂热便是和其曾祖背道而驰的极端。
陶渊明极爱写饮酒。不仅有《饮酒诗二十首》《止酒》《述酒》等以酒为主题的诗篇,而且在其他诗作中也常常不离酒这个话题。甚至在《拟挽歌辞三首》中也写道:“但恨在世时,饮酒不得足”,死也不忘饮酒。然而从实际来看,陶渊明未必有经常酗酒的行为。陶渊明归隐之后,过的是一种极为贫困的生活。他在诗中多次提到自己长期面临饥饿的困扰,甚至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,竟不得不向邻居乞食(《乞食》)。饭食都不能果腹,当然也就不会有太多酒喝。陶渊明的酒的来源,一方面是邻人的馈赠,一方面来自于他的崇拜者刺史王弘。这样的酒自然不能像阮籍、刘伶那样来得潇洒。但无论陶渊明在现实中是否嗜酒成性,他对于酒的态度一定是多多益善耳。酒能浇人胸中之块垒,能表达傲世旷达的情怀,这都是酒的文化内涵,是被陶渊明沿用并发挥到极致的。但就陶渊明个人而言,为何对酒如此钟爱,恐怕还是和他的家世背景有一定关系。陶渊明自幼家贫,并且缺乏娱乐和交游。在今天,酒对于我们而言仍然是社会功能占相当大的成分,在古代更是如此,娱乐和交游活动必定以酒为佐助。而陶渊明青少年时代单纯的生活必然阻隔了和酒的接近。娱乐和交游也许和陶渊明的性格和追求不符,但酒作为自由人格和旷达情怀的象征,却是陶渊明所期许的,这使得对娱乐和交游没有什么兴趣的陶渊明却对酒充满了憧憬之心。再者,陶渊明的曾祖陶侃以刚毅严厉著称于当世。他对家族的影响力理应颇为巨大。陶渊明在少年时代,难免受到这种家风的熏染。陶侃不喜饮酒,故陶家对酒应也是比较节制的。这对于年少的陶渊明来说,无形之中对酒又生出一种神秘感。这些因素相加,便形成了陶渊明对酒的独特的情结。
与陶渊明不同,谢灵运的诗中几乎难以见到“酒”字。谢灵运的山水诗,基本上没有关于饮酒的描写。这固然与谢诗受玄言影响有关,但更重要的是谢灵运的家世背景使然。谢灵运出身于世家大族,宴饮赏会、游山玩水都是贵族之间再平常不过的休闲方式。对于谢灵运来说,自然不存在“酒”的情结的问题。但是即使如此,也没有必要特地回避饮酒这个话题。尤其是在当时,游山玩水和宴饮赏会往往是结合在一起的。如王羲之《兰亭集序》中描述当时聚会的活动,既是郊游,又是文会,同时还有曲水流觞助兴。谢灵运的游宴也是如此。本传说他在会嵇时,“修营别业,傍山带江,尽幽居之美,”并且“与隐士王弘之、孔淳之等纵放为娱。”这显然就是游赏与宴饮共有了。又载谢灵运与惠连等人“以文章赏会,共为山泽之游”。“文章赏会”自然不离文会宴饮,“共为山泽之游”则是山水游赏,由此看来,当时的游娱和宴集活动是密不可分的。那么谢灵运为什么在山水诗中只字不提饮酒,仿佛有意把宴饮的成分择出来呢?答案大概在于谢灵运入宋之后的特殊心态。刘裕上台后,对东晋士族进行压制。谢灵运自然也难于幸免。由先前的食邑二千户的康乐公,一下子降为食邑五百户的侯。这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。谢灵运本来就是一位心高气傲的人,遭受到这样的待遇,自然心怀不满,于是对新的朝廷也采取不合作的态度。本传说他“为性偏激,多愆礼度”,便是他当时有意而为之的做法。谢灵运的不合作并不是真的不合作,他违反礼法,只是想引起朝廷的注意。然而朝廷对他的所作所为却置若罔闻,仅仅拿他当文士看待,并不付以实权。少帝即位后,谢灵运被贬为永嘉太守。人生达到低谷,自然是情绪最坏的时候。谢灵运干脆不理政事,一面肆意游遨,放情山水,一面写诗。在任一年之后,便告病辞官。他的从弟们给他写信劝他,他也不听。于是跑到会嵇去,在依山傍水处修筑精美的别业,并和隐士们纵情游乐。 谢灵运在永嘉至始宁的这一时期山水诗作最多,也最具代表性,如我们熟知的《登池上楼》、《登江中孤屿》、《石壁精舍还湖中作》等等。
纵观谢灵运这一时期的表现,可以看出谢灵运自从入宋后就一直在与朝廷负气。让我做什么,我偏不做什么。让我处理政务,我偏要去游山玩水。就像魏晋名士的酗酒都带有一种对着干的精神一样,谢灵运的纵情山水也是如此。他自然不用饮酒,因为山水就是他的酒。刘宋政权既然对他不容,他便通过寄情山水来进行排遣和暗暗的讥嘲。游山览水是世家大族的生活方式,你们这些赳赳武夫自然是无法体会的了。即使你们有机会去登临游赏,没有对山水独到的审美意识,又怎么能见我谢灵运之所见,闻我谢灵运之所闻呢?谢灵运故意把景物描摹的细致有加,姿态横生,来彰显他作为世家大族的子弟在才学、教养上的优越感。本传说他在始宁时,“每有一诗至都邑,贵贱莫不竞写,宿昔之间,士庶皆遍,远近钦慕,名动京师”,谢灵运固然已经成名,但其诗能够不声不响就流传至都邑,以至于名动京师,说明他在其中还是有所运作的。毕竟那些门生故众不能光有凿山挖湖的本事,关键时候还得能派的上用场。谢灵运的确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上达天听,一方面仍然想炫耀才华,期望引起朝廷的重视,另一方面,如果朝廷还是对他无动于衷的话,那么不妨借机来一个双敲,讽刺一下这群没见过世面,不懂得享受的统治者。山水诗为何到谢灵运处为一变,与谢灵运的这种负气的心态不无关系。谢灵运另有很多乐府诗。与他的山水诗迥然不同,其乐府诗写得质朴明白,和大多数文人的乐府相差无几。这表明谢灵运的诗并非一贯是其山水诗那种风格。由此更可见他的山水诗独特的遣词造句乃是有意为之。谢灵运不喜欢写酒,大概是因为诗中有酒,便少一分理性,多一分颓废与憔悴。谢灵运要让那些当权者看到,他是清醒着的高贵的世家公子,就算有哀伤,也不过是一些理性的忧郁罢了。再者,酒这个话题自古以来就经常出现在宴饮题材中,宴饮诗又往往伴随着君臣、同僚的应诏酬和、颂扬太平。谢灵运既不被刘宋政权重用,又遭到同僚徐羡之等人的排挤而被贬官,自然心怀怨愤,对“酒”也就疏远起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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